时间朝前飞跑,老夫子也一天一天地忘却了那些他曾经挂在嘴边的文言文,会和村民用一样的语气说话,能理清楚明清、民国和新中国的时间顺序,他孑然一身,却仍然是村里人讨论的对象。 因为他来了近二十年,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。 除了黑些、结实些,他的脸还是一如当年我在路边捡到他时的模样。若是后来的一切不曾发生,我想,现在他也许还是那副模样。他站在我们面前,如果他不说之乎者也,不告诉任何人发生在他身上的奇闻怪谈,仅仅是伪装成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,在大街上与路人擦肩,谁会知道、谁会关心,他到底是谁,又来自哪里呢? 可惜,历史没有给老夫子这个机会。后来,村里的孩子们一个个进了城,学习新事物,回来时大家着了魔似的带着放大镜查实每家每户的缺点,可封赐村太穷又太偏,除了村干部一类,剩下的都是大字不识的,他们寻了半天,最终把目标定在了村里那间摇摇欲坠的破庙上。 那里住着老夫子,他懂“之乎者也”,曾经崇尚着现代人所不齿的东西。“把这里围起来!” 半大的小子们举着锄头、铁锹将破庙包围,由带头的冲进去将正在翻阅书籍的老夫子包围起来。被推搡到地上的老夫子满脸惶恐之色,想说什么,却被好几个小将死死按在沙土里,小将们的呼声如同海浪翻涌,容不得多余的嘈杂侵袭。 “将他踢翻!教他永世不得翻身!”“说得好!” 黄土之上,热血的少年们对老者的辩驳充耳不闻。他们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脚,将他四处拖行。厚厚的尘土扬起来,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。 旁人人人自危,唯恐多说一句话,多做一件事就会被牵连其中。没有人出声反驳,于是很快,老夫子也沉默了。老夫子的沉默比任何人都倔强。 他一声不吭,后背如同当年教书一般挺得笔直,淡然的眼神似乎在藐视所有癫狂的人和不声不响的看客。 如此这般,在第三天的日出时刻,老夫子脑袋一垂,没了气儿。 他是这么死的。“村里人不敢惹事,没人敢去将他放下安葬,只有我和阿福硬气了一回,趁着夜深露重,借着月色,将他放下来拉到芳草的坟边,草草挖了个洞掩埋,也算是让他入土为安。可怜的老夫子……” “哎呀,爸,怎么又讲上了?”一个身影挡在了此时坐在太师椅上侃侃而谈的爷爷跟前,他挥挥手,让正在听故事的江云卿赶紧离开。 “去去,外边去,你爷爷腰不好,偏偏一讲故事就停不下来,这都坐了多久了?你也是,就规规矩矩地听着,跟个木头人似的不知道动啊!” “爸……”江云卿闷哼了一声,想反驳,又被他爸一个眼神恐吓住了。他无奈地垂着头走出了堂屋,捡起院子里的狗尾草,攥在手里反复摩挲。 今天是江云卿陪他爸回爷爷家探望的日子。自从爷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症,爸爸每半个月总要回一趟这里,帮忙做些家务,陪老人热热闹闹吃顿饭。今天周末不补课,江云卿也跟了来。谁知吃力不讨好,他自认为乖乖坐着听爷爷讲故事也算一种陪伴,却被他爸凶了一通。他心头委屈,等爸爸处理完堂屋的事情出来时,他还在鼓着腮帮子发脾气。 “怎么不能听爷爷讲故事啊?那下次别带我来。” “你啊,”他爸看他一眼,无奈又无措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但是你爷爷老将这个故事挂在嘴边,不是件好事……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他刚才是不是给你讲到‘他和阿福把老夫子葬了’?我要再不来,他讲到后头,又会哭得停不下来。陪他,是叫他舒心的,又不是叫他难过……”爸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,显然之前已经经历过不少次这样的事了。 “哭?”江云卿很疑惑,“爷爷为什么要哭?” 爸爸摇摇头,很无奈的样子:“他要扯到他很多年后回到封赐村,发现那座坟不见了,问了每一个村民,都没人记得老夫子,除了那个阿福。可是前几年,阿福也死了,现在就剩下他还记得这个故事。他觉得悲凉,总说一个出现过的人,就这样被抹去了生活的痕迹,唉,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毛病。这些年啊,每次说到这事就哭。” 江云卿追问:“那爷爷讲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?那是一个从明清来的古人?这可是大事啊!” “什么大事?怕是他记忆错乱。”爸爸白了江云卿一眼,“你也不小了,还不知道他糊里糊涂说的话不能信吗?” 可是,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讲述一个自己杜撰的故事吗?更何况是一个耄耋老人,他图什么呢? 江云卿对这件事很在意,想到爷爷讲的故事他实在心痒难耐,临走前又去了爷爷的房间。 “爷爷,那老夫子就一点儿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也没留下吗?” 躺在床上的爷爷原本怏怏的,听了江云卿的话又精神起来:“这也是我一生的遗憾。当年,老夫子所有的东西都被毁了,愚钝的我却不敢去偷偷留下那么一点儿痕迹,不然……不至于我每次讲起这件事,别人都说我是异想天开……”他说着,眼里又泛起泪花。 江云卿怕惹哭爷爷,刚想制止,却听爷爷道:“可他确确实实为我留下过一些东西,他为我留下了一个名字,江慕予。我将这个名字给了我唯一的孩子,可惜,没人相信这是老夫子起的名字。” 江慕予?江云卿一怔,这是爸爸的名字。 在那个广泛取名叫“爱红”“建军”的年代,没读过几本书的爷爷能避开潮流取出这样书生气的名字,他不是没有感叹过爷爷的厉害。现如今,他才知晓其中的缘由。 “江云卿,快走了!” 门被爸爸“嘎吱”一声推开,见儿子还缠着爷爷,男人又是几声唏嘘。 “爸,你好好休息,少说两句,我下周再来看你。” 男人揪住江云卿的臂膀,将他带离了房间。
时间朝前飞跑,老夫子也一天一天地忘却了那些他曾经挂在嘴边的文言文,会和村民用一样
灵犀锁所深楼
2025-12-09 00:30: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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