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4年夏,陇中村庄静谧如常。土地是命根子,钱却稀罕。父亲是杀猪匠,平日务农,腊月才忙。可这一年,他决定随大明叔去陕西当麦客。 门轴吱呀一声,惊破凌晨的寂静。他背着化肥袋,身影在夜色中模糊又决绝,两把镰刀寒光微闪,几片刃在袋中轻响。我们尚在梦乡,浑然不知这一别,等待的将是怎样的震撼。 二十多天,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当院门再次被推开,一个黢黑瘦削的身影踉跄而入,头发乱如蓬草,胡子肆意生长,声音沙哑得几乎失声。我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是父亲!母亲早已泪如雨下,冲上前去,紧紧抱住那副几乎被生活压垮的身躯。他瘦了整整一圈,皮肤被烈日无情地灼烧,脱了层皮,露出底下鲜红而脆弱的肉。 饭桌上,他埋头猛吃,四大碗面条迅速见底,每一口都似乎在吞咽着无尽的辛酸。“在外头,一顿热饭都难。”他边吃边说,声音虽哑,却字字千钧,砸在我们的心上。那一刻,我们才真正意识到,那所谓的“麦客”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它不仅仅是割麦的劳作,更是一场与生活的残酷搏斗,是对身体极限的挑战,是对家庭责任的坚守。 父亲带回的袋子,沉甸甸的,不仅是割麦所得的微薄收入,更是他二十多天来所承受的艰辛与不易。当我们颤抖着双手打开它,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。那里面,每一粒麦子都仿佛带着父亲的汗水与泪水,每一分钱都凝聚着他对这个家的深深爱意。 这场麦客之旅,不仅让父亲的身体遭受了重创,更让我们的心灵受到了深刻的洗礼。它让我们明白,生活从来不易,每一份收获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付出与牺牲。而父亲,用他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责任,什么是担当,什么是父爱如山。他颤抖着手打开化肥袋,干硬的馒头滚落掌心,主人家施舍的,他舍不得扔,说带回来喂鸡也好;几个塑料小车、褪色的毽子跟着掉出来,他搓着手解释:“城里娃扔的,咱娃没见过……”饭桌上的碗筷突然安静,汤匙碰着碗沿的轻响都成了惊雷,全家人低着头,眼泪无声地砸进碗里,咸涩混着热气,模糊了视线。 多年后,父亲的白发在风里晃成一片霜,讲起这些总带着笑,眼角的皱纹却比皱纹更深。那笑容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苦?是蹲在田埂上啃冷馒头的涩,是背着化肥袋走二十里路的累,是把“舍不得”三个字嚼碎了咽进肚里的疼。他没说,可我知道,那个年代的男人,连委屈都要掰成两半,一半给自己,一半给家。 现在刷到老视频,镰刀割过麦秆的沙沙声混着蝉鸣,麦浪翻滚得像金色的海。我总忍不住停住,手指悬在屏幕上,仿佛能摸到那片土地的温度。若真能穿越时光,回到那个穷得只剩人情的年代,我会紧紧攥住父亲粗糙的手,指甲陷进他掌心的茧里,声音发颤却坚定:“爸,别去了,我们少吃一口,饿不着。”
